1-5. 《風與花之歌》篇 03
西區自由市場旁的廣場有面電視牆,用以播放廣告、音樂或即時消息。樂師坐在早餐店外的棚架下,一邊悠哉品嚐咖啡,一邊瞧著新聞主播激動的播報。
前任委員長紫苑宣布請辭監察委員會職務,將離開NO.6前往世界各地旅行。
現在是各都市訊息互通的年代,各都市應該也正播放這則新聞吧,真是大張旗鼓的宣告呢。樂師輕笑,腦中不由得想像起老鼠看見新聞時的表情……是意外?還是無奈?
紫苑,你應該再加註一條,你將『與一位充滿才華的帥哥旅行』,如此一來,老鼠說不定會急得跳腳趕回來阻止哦。
「汪!」
樂師朝聲音來源低下頭,一隻黑色大狗朝他搖了搖尾巴,催促似地又「汪」了一聲。
「啊,是紫苑找我嗎?」他起身,由於沒有ID卡可通訊,所以紫苑安排他住在借狗人的家,有事就先打給借狗人。
借狗人也是個有趣的人,彷彿活在過去的生活喜愛用紙筆紀錄,不愛便利的高科技產品,這點同樂師一樣。雖然有不方便的時候,但對於自然環境、日常變化他們會有更細膩的感觸。
樂師匆匆結帳,跟在急性子的狗兒後面回到借狗人家。
「叔叔!爸爸找!」小紫苑高舉借狗人的ID卡,蹦蹦跳跳奔向樂師。
「小紫苑,謝謝。」摸摸孩子的頭作為表揚,樂師知道孩子喜歡被稱讚。
樂師舉起ID卡至眼前,螢幕中的紫苑率先開口:『樂師,我下週四就可以去找你了。』
「你那邊都處理好了?」他還以為依紫苑受歡迎的程度,會再遲些日子。
『也沒什麼好處理,NO.6少了我一樣可以運作。這段期間我打算好好陪我媽,再向每位朋友道別。』
借狗人正巧走過來,聞言,禁不住挑眉問:「我是最後一站啊?」
聽見好友的聲音,紫苑笑著說:『是啊,我打算在你那邊住到星期日,可以嗎?』
「嘖,住多久都可以,不過我會算友情價就是。」
樂師與紫苑不約而同微笑。
「那就這麼說定了,紫苑,星期四等你來。」
『好。』
結束通話,紫苑的笑容隨之消失。卸力般仰躺床上,白色長髮如瀑散開,長得他有些生氣。
丟開ID卡,指尖隨意勾起一搓頭髮,他的頭髮留多長,他等待老鼠『必再相見』的一天便有多久。
如今,扣除掉定時修剪的分岔髮尾,他的頭髮已長及臀部,再留下去,都要到大腿根了。
這是他要給老鼠的實質抱怨,十二年有多漫長,他要抓著頭髮向老鼠大肆抱怨「你看,你好好看著我的頭髮,都長到屁股了,害我每天洗頭超麻煩!」
老鼠大概會不屑地輕笑說「關我什麼事!」吧。
不過他說過喜歡自己的白髮,也稱讚過這一頭銀白透亮的髮絲很漂亮,或許,他會愛不釋手地把玩,用指尖梳弄柔滑的長髮。
那一定是很舒服的事吧,就像幫狗狗梳毛一樣。
可是,這股期待尚未實現,他的頭髮已經先被明良摸過了。
纏著髮絲的指尖驀地一僵,想起早上明良誠懇萬分的道歉訊息,紫苑便不由自主嘆了口氣。
他還沒回訊,他還在思考如何答覆,這或許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大事,但這是他最介意的事,他怕心中尚未消去的疙瘩會影響他的文字,使之看來像是仍在氣惱。
「紫苑!麵包烤好囉!」樓下傳來母親火藍的呼喊,今天紫苑要去北區森林麻歐區拜訪現任首領毒蠍,於是火藍起了大早烤起各式麵包、蛋糕,要給紫苑帶去分送。
至於老,已於三年前病逝。
當年唯一留下陪在他身邊的小老鼠月夜,很久以前即壽終正寢。
許多年長的老面孔消失,一些年輕的面孔成熟,世代交替,見證時間冷酷的流逝。
再過兩年,他也要三十歲了,雖然仍算青年,可是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似是活過數十載般,好疲憊、好滄桑……
紫苑忽地跳下床拿起梳子從新編髮,大聲回答母親:「好,我等等就來!」
火藍應了一聲,繼續忙自己的事情。
凝視鏡內面無表情的自己,紫苑揚起脣角,給自己一抹微笑。
無論日子怎樣難過,都不能忘記笑容,他是『紫苑』,老鼠口中天真傻氣的大少爺,十二年前的少年紫苑對什麼事都好奇、充滿活力,就算被嘲笑是自我安慰或虛偽,他依舊溫柔而固執;十二年後的青年紫苑,雖然被迫成長必須展現冷酷、強勢的一面,但至少……別失去溫柔的微笑。
他要微笑迎向老鼠,讓老鼠知道他依舊是他喜歡的紫苑,至於那些深沉黑暗就掩藏在背後吧,老鼠不會喜歡……也不必知道。
卸下重任後,紫苑像隻輕盈的蝴蝶四處翩飛,先在麻歐區待了兩天接受森林子民的款待和祝福,再讓麵包店休息三天帶著火藍四處遊玩,母子倆都是平日忙於工作的人,第一次真正踏遍NO.6的每處角落、每道風景,明明是熟悉的都市,卻有全新發現的感動,這讓他們對現今的綠之都更是喜愛與驕傲。一切是如此的井然有序、朝氣蓬勃,紫苑的卸任彷彿輕若鴻毛,完全不影響NO.6的每分每秒。
「紫苑,你要好好感謝明良,他的穩重與智慧獲得大家的信賴,你才不再被綁在委員長的位置上,也不用再為NO.6操煩,真真正正得到自由。」
望著雖然有煩惱、有打鬧但眼中不再空虛滿是充實的市民們,十二年來壓在心上的重石瞬間消失,原先對於放手不管的些微虧欠感,也隨之移往此刻應當正在十樓委員長辦公室忙碌的明良身上。
他的重石,現在換明良擔了,那人擔得義無反顧,箇中原因再忽視下去,自己也未免太無情了。
第三天晚上,母子倆與力河享用美味的晚餐,喝醉的力河一個勁兒交代紫苑要注意壞人、錢夠不夠?行李有沒有準備妥當?……儼然意識回到十二年前,當紫苑還是個孩子。
最後甚至說出「伊夫那沒心沒肺的臭小子到底哪點好?就這樣丟著你不管,你還去找他幹嘛!」之類的不滿,紫苑苦笑靜靜聽著,反倒是火藍看不下去,叫車送力河回家。
「紫苑,我送力河回去,你先回家吧。還有,剛剛他的話別放在心上。」孩子的真實心情,她一個母親比誰都懂,就是因為捨不得孩子一年比一年沉默,她才第一個贊同紫苑去旅行,並應付投反對票想要阻止的力河。
她不要她的孩子活得像行屍走肉,紫苑早就是獨立的成人,他有追求幸福的權利。
「媽,我知道。」紫苑點頭,目送火藍陪力河搭上動力車。
在NO.6的最後兩天,紫苑參加原重建委員會私下舉辦的聚會。
當天下午,紫苑第一次回訊給明良。
晚上六點,一輛動力車停在紫苑家門口,明良下車迎接,西裝筆挺的姿態活像來相親的,看得紫苑一陣好笑。
他自己倒是挺隨性,T袖、牛仔褲加休閒西裝,如果將長髮剪去、脫下外套,說白髮青年二十出頭也有人相信。
「抱歉,還勞煩你來接我,不過我想先跟你聊聊。」
「不會麻煩,紫苑大人還願意傳訊息給我,我就非常感激了。」明良激動得臉頰微紅,實在不像個年近四十歲的男人。
「又變回紫苑大人了?饒了我吧,我比較喜歡當朋友哦。」紫苑趨前打開車門,意圖緩和明良的緊張。
豈料,明良居然紅了眼眶,粗啞著嗓子道:「是,紫苑大…不,紫苑。」
紫苑莞爾不語,率先坐進車內。
路上,明良向紫苑多次道謝,感激他願意原諒自己卑劣的行為。
紫苑最後受不了,輕輕捶了明良肩膀一把,「好了,別再說謝謝或對不起,我聽膩了。看,我已經報復回來了,我們扯平。」
明良咬了咬牙,遲疑數分鐘後,才下定決心問:「紫苑,你為什麼願意原諒我?」
他曾經絕望的以為,紫苑再也不會搭理他了。
紫苑閉上眼睛,須臾,緩緩開口:「我其實隔天醒來就不生氣了,我只是還有點混亂,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……我,對你也有些抱歉。」
他敢說這些年沒有利用明良對自己的情意,執行許多事嗎?當然不敢,他為了擺脫NO.6,利用明良不會拒絕自己的溫柔,硬是將擔子交到淡泊名利的男人手上,他的自私行為不也惡劣?
明良會那樣爆發,有一半是他任性的結果,如果他早點攤牌明確拒絕,或許明良早就有了別的幸福,而不是被他牽動,最終飽受折磨。
沉澱下來細想,紫苑便覺得自己相當愧對明良。
「明良,我雖然希望能有你這個朋友,但我不強迫你,如果你無法跟我做朋友,我也尊重。」
「……不,我願意當朋友。」至少,還可以繼續待在紫苑身邊。明良知道自己有些病入膏肓,但他無法自拔。
「太好了。」以為明良終於願意放下,紫苑吐出憋在胸口的忐忑,展露放鬆的笑顏。
明良同樣報以微笑,只是低垂的眼簾下,苦澀如昔。
車子停進一間私人會館停車場。
這是原重建委員會的強艾特委員所開設,原先用意是招待親密朋友,不過包廂式設計保密性高,隨後在周遭朋友建議下改為貴賓制招待所。
踏入最頂級的包廂,麗亞、托力、強艾特……原重建委員會的九名委員全數到齊,甚至連祕書艾莉莎都來了。
「我邀請的。」面對紫苑訝異的詢問目光,明良主動解答。
「委員長……」艾莉莎迎向紫苑,蹙起的眉頭顯示女孩並未真正接受紫苑的離開。
「妳在喊明良委員長嗎?艾莉莎。」紫苑打趣道。
艾莉莎咬著下脣,最後彷彿妥協般垮下雙肩,改口:「紫苑大人……」
「嗯。」紫苑滿意地拍拍女孩的頭。改口就好,至於大人二字他懶得強求刪除了。
席間,會館主人同時也是所有人中年紀最大的強艾特主持聚會,眾人又是輪番敬酒,明良想擋,眾委員可不讓。
「明良,走開,紫苑又不是你的!」
「沒錯!我們也想好好跟紫苑大人聊呀,以後再聊不知道要何年何月了,你少礙事!」
明良無言,反而是紫苑拍拍他的肩膀,率先舉杯,「大家,今晚不醉不歸囉!」
「耶!!~~」
這群……這群活了一把年紀的幼稚鬼。明良忍不住又氣又好笑。
聚會一直持續到深夜十二點。
「嗝……紫苑大人不要走!」被醉鬼托力一把抱住,紫苑第三次向明良投以求助的目光,奈何明良最後為了擋酒早已東倒西歪,其他委員也口齒不清、眼神迷濛,最後是艾莉莎與招待所員工合力架開醉鬼。
紫苑覺得自己也有點危險了,居然連掙脫的力量都使不上來。
會館經理貼心為大家備妥車子,艾利莎扶著恐遭第四次熊抱的紫苑先行上車回家,其餘九名委員在員工攙扶下陸陸續續上車,有人吵著要盡快回家,一上車就叫司機直達家門,不願與他人一同繞路,形成剩明良沒人送回家的窘境。
「艾莉莎祕書,能否麻煩妳…唔…送明良回家?」麗亞搭上車之前,難掩醉態地回頭建議,艾莉莎因為對酒精過敏,席間只喝果汁,成了全場意識最清楚的人。
「好,沒有問題。」她義不容辭答應,向迷迷糊糊的明良拿到鑰匙問清車號,遂告辭麗亞。
終於搭車返家,倚在柔軟的後座上,麗亞托著下巴望向窗外,昏黃路燈飛快後逝一閃一滅,於醉態可掬的美麗臉龐上,形成撲朔迷離的詭異。
◆
紫苑實在無法理解,為何開開心心道別不過五個小時,總是活潑的艾莉莎就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,額頭纏繞一圈又一圈厚重的繃帶,手腕還有鮮明的瘀青,白得刺眼、青得驚心。鵝蛋小臉面無血色,臉上有未乾的淚痕,宛若被糟蹋的殘破人偶。
凌晨五點多,一通十萬火急的電話打斷紫苑的美夢,柏恩難得語氣急促驚慌,劈頭就說明良出事了,要他盡快趕到市立醫療中心。
他原以為是明良回家的路上遭逢意外,可是匆忙抵達醫院,聽見的卻是艾莉莎被強暴的驚人消息。
醫生同樣滿臉疲憊,向紫苑報告:「被害人身上多處瘀傷,頭部遭到三次以上的撞擊,陰道被用力貫穿造成撕裂出血……而我們在陰道內部,採集到明良委員長的精液……」
兇手,無庸置疑就是明良。紫苑頓時感到一陣天旋地轉。
不可能!內心有道聲音在叫囂。不可能!明良醉到連走路都有困難,怎麼可能有力氣去強暴清醒的艾莉莎?!況且,明良酒品很好,就算醉了還是保有理智,不可能會做出禽獸不如的事。
就算上一次失控,也是一個巴掌就阻止了,更何況目標還是明良喜歡的自己。
「你們要幹什麼?!」病房外,傳來柏恩的厲聲喝斥。
紫苑跌跌撞撞跑到外面,發現是治安管理局長率著兩名治安員企圖給明良銬上束具。
治安管理局長是個嫉惡如仇、鐵面無私的五十歲男人,在NO.6無人不敬重,他的出現紫苑不意外,可是速度未免太快了。
「市長,我都不知道原來您跟委員長關係如此好。就算如此,您也不能帶頭違法包庇嫌疑犯。」局長繃著一張滿布風霜的老臉,聲音低沉嚴肅而夾帶不滿。
柏恩同樣臉色難看,「明良委員長不會做這種事,肯定是被陷害!」
「一切本局自會查明,市長,請您公私分明!」
「是誰通報你的?叫出來!那人肯定有問題!」
「只是委員長的鄰居,聽見動靜跑到委員長家一看,發現廚房有血才通報……」
「那個鄰局肯定……」
「柏恩!」
紫苑大聲喝斥,成功制止柏恩慌不擇言的指控。
治安管理局長看向紫苑,睿智的銳利目光堅定地透露出他信任紫苑,相信一手撐起NO.6的青年會公正無私。
柏恩也瞪著紫苑,向來自信高傲的棕色眼睛,難得帶有一絲狼狽的求助。
紫苑誰都不看,筆直來到沉默坐在椅上的明良面前。
他屈膝蹲下,雙手搭在明良冰冷的手背上,輕聲問:「明良,你可以告訴我事發經過嗎?」
明良雙手驀地握拳,頭垂得更低,啞著嗓子回答:「不知道,我…很抱歉,可是我一點記憶都沒有,醒來的時候,就發現我壓在艾莉莎身上……我…紫苑…請你相信我,我不是那種人!我……」
紫苑改為捧起明良的臉龐,凝視那雙無助又自責的棕色瞳眸,保持一貫的溫柔道:「冷靜點,明良。你再仔細回想事情的經過。」
「……我只有印象艾莉莎送我回家,她把我放在床上,然後就走出去了……剩下的……真的不知道。」
「所以你完全沒意識了?」
「對……」
治安管理局長眉梢緊擰,向前一步,「委員…紫苑大人,您不能……」
「我知道。」紫苑一揮手,起身改為走向柏恩,對局長道:「就照法律程序走吧。」
柏恩張口想反對,被紫苑用力扯住,只得悻然閉嘴。
紫苑繼續說:「不過事情有些疑點,還希望局長您別先入為主。」
「請您放心,我們會待艾莉莎小姐清醒後釐清狀況,並確實調查所有細節。」
「麻煩您了。」
鏗──冰冷的電子束具銬住新任監察委員長,畫面相當可笑滑稽,可是沒人笑得出來,所有人面色肅穆,唯獨明良面無表情,他沒有絲毫排斥,彷彿已認罪般隨著治安員的動作起身,紫苑再度捧起明良的臉,看進棕色眼眸裡的沒自信、疑慮與愧疚,也要對方瞧見自己眼眸裡的堅定。
「聽好,明良,我相信你,所以你也要相信自己,知道嗎?」
「紫苑…相信我?」
「對,我相信你。」
明良瞬間鼻尖泛酸,用力點了點頭,終於抬頭看向渾身低氣壓壟罩的柏恩,「柏恩,你也相信我嗎?」
「廢話!」柏恩氣得想給犯傻的弟弟一拳。
終於看見一絲曙光,明良凝視紫苑,懇切道:「紫苑,請你務必找出真兇,我想…這應該是針對我的,艾莉莎是受我牽連了……她醒來若不願意見我,請你…幫我跟她說聲抱歉。」
「你自己跟她說,這才有誠意。」
「……希望如此了。」
不願再看明良眼底的愁苦,紫苑退開身子讓治安員帶走明良,許久,他才與柏恩互視一眼。
「有人想陷害明良。」柏恩斬釘截鐵道。
「是,還傷害了最無辜的艾莉莎。」紫色眼眸溫度全失。
「把明良拉下台能獲得什麼利益,三歲小孩也想得到。紫苑,監察委員會那些候選人,一個都不准放過!」
「……」紫苑僅深深嘆了口氣。
~待續~